作者:方儒 2011年04月08日 來源:環球企業家
這也許是另一個「王安電腦」的故事。造就昔日山寨手機市場繁榮的
幕後推手卻擱淺於3G和智能時代,被迫復出的蔡明介試圖扳回這一切。
聯發科董事長蔡明介正處在人生最大低潮中。
不同於臺積電張忠謀、鴻海郭臺銘與華碩施崇棠等,蔡明介的復出
時刻不是經濟危機最慘烈時,而是陰霾已漸散去的2010年8月。
其時他一手創立的聯發科發布黯淡的第二季度財報,同時對當年
第三季度預期悲觀。從蔡明介復出至今的8個月,聯發科表現未見好轉。
它仍是以「山寨機幕後推手」聞名的亞洲最大芯片設計公司,
但去年1134.63億新臺幣的全年營收同比下降1.56%,出現歷史上
首次衰退。相比之下,從經濟危機中復蘇的全球半導體行業整體
產值增長10%以上。以同在臺灣新竹科學園區的全球最大晶圓代工
企業臺積電為例,其營收同比增長41.9%,創歷史新高,即便與
聯發科自己的歷史相比,這個數字也很不好看。以前在這家公司,
50%的增長率都太過一般,100%和200%才是正常;50%以上的毛利率
和「臺灣股王」的稱謂更習以為常。
使聯發科陷入「危機之後的危機」的本質是其賴以起家的山寨機市場的
過度競爭和即將到來的衰落,及其向3G和智能時代躍遷的障礙難以克服。
臉上線條向來剛硬、給人嚴肅感覺的蔡明介,曾在《環球企業家》
記者面前拿出由聯發科芯片打造的品牌為「COSMOS」的手機,
播放《大長今》和蔡依林的一些流行歌曲,其與山寨機關系之
密切可見一斑。但曾盛極一時的山寨機如今面臨增長乏力和3G
智能時代的挑戰。更重要的是,參與2G這個成熟市場競爭的手機
芯片廠商越來越多,中國大陸的展訊和臺灣的晨星等都以更低價格殺入,
讓聯發科陷入低價競爭的惡性循環。鼎盛時期,山寨機芯片幾乎全部
來自聯發科,但預計2011年,這一數字可能降至70%。
崛起的競爭對手不斷以低價產品和高薪挖人等手段侵蝕聯發科根基的
同時,受限於員工分紅費用政策,人心浮動,不少研發團隊和高級主管
出走,今年農歷春節過後,2010年底離職的CFO兼發言人喻銘鐸再度
與聯發科老同事聊天時發現,又有不少人已經或正在考慮離職。
業界都在好奇腹背受敵的蔡明介如何發起絕地反擊,但遺憾的是,
從目前進展看來,他的努力成效不彰。
時運出盡
2009年以前,時運一直站在蔡明介這邊。他提出的「S曲線」、
「一代拳王」、「贏家通吃」,都是解讀聯發科此前極大成功的
關鍵詞。「S曲線」描述的是產品從研發到上市的前中後三個階段。
最初的臺灣芯片設計公司只有在一種芯片生命周期走到後期才能
進入市場,大多以價格競爭為主。蔡明介帶領聯發科在1999年
切入光驅芯片時,這一市場的「S曲線」才到即將大幅成長的中間段,
正是最佳時間。當時,飛利浦和松下等半導體整合組件制造商
(IDM)已研發四五年,奠定了行業技術基礎。聯發科進而將光驅芯片
從三顆整合成一顆,再加上臺灣的低成本制造優勢,聯發科很快成為
市場份額50%以上的冠軍。此前,臺灣芯片設計公司因為缺乏實力
做更早期的技術研發,通常被認為只能充當「跟隨者」。
但「S曲線」證明了誰最早發明和進入市場並不是關鍵,誰能最早達到
規模經濟才最重要。因為產品往往進入生命周期的中間段後才在市場上
極大鋪開,這時技術已不是絕對優勢,相比之下擁有更好彈性和效率
的反而更容易勝出並賺得最大利潤。而這正是臺灣公司的優勢。
聯發科在光驅芯片上的成功只是序曲,真正的華章在2G手機芯片上,
這也是它成功切入的第二條大規模「S曲線」。聯發科研發出價格便宜
且容易上手的系統單芯片(SOC),將復雜的手機系統整合成一個簡單
的芯片平臺,中小型手機廠商能在此基礎上快速推出多功能產品,
搶攻市場。山寨機市場由此崛起。2G手機芯片上的極大成功意味著
聯發科突破了光驅芯片「一代拳王”的命運。這一說法來自蔡明介
高中時喜歡的拳擊比賽,指剛起步的芯片設計公司,如能順利推出一顆
席卷市場的新芯片,很容易後發先至成為王者。依靠單款芯片成為
王者後,又可投入更多資源開發新芯片,不再局限於「拳王」芯片,
最終實現「贏家通吃」。但比賽一場接一場,如不能在下一代芯片
產品中維持成功,拳王寶座很快就會失去。失敗的原因通常在於被舊產品、
舊客戶綁住,沒能開發出新的殺手級產品;或是太快擴充其他產品線,
內部資源浪費在投資回報率低的產品線上,因此被同業趕上甚至被慢慢淘汰。
蔡明介很清楚,要避免淪為「一代拳王」,必須不斷找到新的市場題材,
決不能等市場成熟以後再進去。他將以小博大的「破壞式創新」奉為
圭臬,但在山寨機市場上一舉成名後,已有很長時間沒有再聽到聯發科
破壞某個芯片市場的消息。這意味著聯發科的下一個高成長契機始終
沒有真正出現。無論光驅芯片還是2G手機芯片,過去10年蔡明介
總能在一個市場即將爆發但滲透率仍很低時,帶領聯發科以黑馬姿態
切入。但現在,GPS、WiMax、WCDMA、TD-SCDMA、TD-LTE、
藍光光驅、數字電視芯片……這些讓人眼花繚亂的主題,聯發科
都有投入,實際拿到的訂單加起來還不到山寨機2G芯片的30%。
以藍光光驅芯片為例,聯發科全球市場占有率超過35%,但比起每年
出貨13億部的手機市場,藍光光驅每年銷售量不過2400萬臺,顯然
很難成為聯發科下一個5年的主要成長動力。新的市場題材越來越難
找到、研發和生產成本越來越高,是包括聯發科在內的所有臺灣芯片
公司面臨的共同困境。蔡明介過去也對《環球企業家》承認,
即便是聯發科也不可能百發百中:「我們不可能是神槍手。」最現實
的路徑是從2G向3G和智能時代過渡。但聯發科在2G市場實在太過成功,
所有人力和資源都集中在這一領域,導致在3G和智能手機芯片上
投入太少、腳步太慢,以致出現今天的青黃不接局面。
聯發科曾深入討論過投入Windows Mobile還是Android。喻銘鐸
曾回憶,支持前者的認為這一系統開發時間早、開發人員多,
更穩定,也更多用戶使用。「所以大家決定走Windows Moblie路線,
造成今天的落後。」
2010年,聯發科試圖趕上疾速發展的Android大潮。當年7月,
聯發科成為Android合作夥伴。8月蔡明介歸來後,更將優勢資源
都集中到智能手機部門。今年2月的巴塞羅那電信展上,聯發科
推出最新旗艦產品,WCDMA的Android芯片解決方案MT6573。
使用這一芯片的智能手機最快也要到2011年中才能上市,業界
和投資者普遍將這之後的市場反應,視為聯發科能否實現絕地
反擊的關鍵。2010年,聯發科手機芯片整體出貨量高達5億,
WCDMA僅為微不足道的110萬。即便預計2011年將升至1000萬,
仍無法擔當起收入支柱。要在WCDMA上複製神話,聯發科必須
卻難以打敗的對手是高通。它在2G市場上以橫掃千軍之勢痛擊
德州儀器和英飛淩等,但在3G上卻遭遇高通的先發制人。
過去近一年,高通都試圖在價格上打壓聯發科。比如,它將低階3G
芯片的價格逐漸從2009年的15美元降至10美元以下,使聯發科針對
低端WCDMA手機的首款3G芯片失去騰挪空間。而在所有芯片廠商
都看好並磨拳霍霍的千元智能手機市場上,高通搶在聯發科之前
宣布將推出適合100美元Android智能手機的芯片。其在北京舉行的
合作夥伴大會上,盡邀聯想、華為、中興、天宇朗通和宇龍酷派等
與聯發科關系密切的大陸手機廠商。面對專利、技術、財力都
很雄厚的高通,聯發科要在S曲線上占有有利位置,要打的硬仗
顯然不止一場。在另一戰場TD-SCDMA上,聯發科很早就與大唐電信
和中國移動共同投入研發。更早以前,它便投入第四代的TD-LTE
技術,企圖跳過高通在3G上的專利壁壘,加速進入4G市場。
2010年,聯發科TD-SCDMA手機芯片出貨約為1200萬,雖然已是
WCDMA的10倍以上,在其整體收入中仍然微不足道。此外,
在TD-SCDMA上燒錢多年的展訊已能推出40納米的TD手機芯片,
聯發科卻還停留在65和90納米上。更重要的是,整個2010年,
展訊與聯發科在2G市場上的表現就像蹺蹺板的兩端:前者勢如破竹
地從後者手中奪走20%以上市場份額。面對展訊更低價格、同樣性能
的芯片產品,聯發科唯一的選擇是展開價格戰,藉出貨量的規模優勢,
不惜血本地搶回市場占有率。價格戰從來都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
的雙刃劍,聯發科高盈利、高股價的優良歷史必遭貶損,近期一份
又一份褪色的財報即是證明。2010年第一季,它的每股稅後盈餘
10.29元,到第四季度只剩3.52元。最近公布的2011年2月數據更慘淡
,營收跌破50億新臺幣,創4年新低,表現甚至差於金融危機時期。
這對投資者而言顯然很難接受,瑞信證券和美林美銀等七八家
外資機構今年3月均將其維持在「賣出」評級,或調低其目標股價。
內部問題
讓蔡明介煩惱的不止是產品競爭或業績不夠優秀。他復出不到3個月,
無線通信第二事業群總經理徐至強和CFO兼發言人喻銘鐸先後離職。
1999年,蔡明介從Rockwell挖來徐至強,開始投入手機芯片的研發。
當時有傳言說,徐是全球「唯二」能帶領團隊開發手機基帶芯片的
華人之一。在聯發科苦戰10年後,他在2009年被蔡明介提拔至最重要
的手機芯片事業群任負責人,蔡自己退守幕後。徐誌強在手機芯片
事業群總經理任內,確實戰功彪炳。他與中國各大手機品牌交好,
勤跑各省大小客戶。很多原本根本不認識聯發科的手機廠,
都因為他才開始成為聯發科的堅定擁護者。但是,就像聯發科的英文
名「MediaTek」、「MTK」與「明介」的英文縮寫「MK」有著
天然聯系,這家公司始終屬於蔡明介。一個最簡單的問題是,作為
聯發科營運主力的手機芯片事業群,蔡真的完全放手了嗎?答案顯然
是否定的。蔡明介經常參加各種電信產業的會議,並勤跑大陸,
主要目的就是為了與客戶見面,否則他盡可以坐鎮臺灣,將一切
交給徐至強打點。從徐至強的角度,也很容易找出聯發科不盡人意之處。
尤其在分紅配股上,最近就傳出他並不滿意徐至強負責的手機芯片
事業群創造了聯發科70%以上營收,如以50%的毛利率計算而不計其他
運營成本,他們每年替蔡明介賺入350億以上的新臺幣,是臺灣一兩百家
小芯片設計公司獲利之和。但為顧及整體平衡,即便在如此突出的
業績下,蔡明介也不能讓徐至強得到明顯高於其他事業群總經理的
收入。另一大問題是,以徐至強這樣的功績和能力,能否上位掌管
整個聯發科?現任總經理謝清江還是光驅芯片時代的代表人物,
深諳「二把手」哲學。在蔡明介低調的個性下,謝清江多年來也都是
一個「沒有聲音」的總經理。至於徐至強,個人品牌能見度自然更低,
更大格局下的管理能力也未經驗證。
這背後真正的問題是,蔡明介之後,誰能接班?
聯發科已是全球第四大芯片設計公司,競爭對手都是高通、AMD和博通
這樣的世界級強豪。單論技術實力,聯發科如今已不會遜色太多,
成本上的控管更可謂世界第一。但若論及管理儲備的厚度,還相去甚遠。
臺灣晶圓代工業創始人臺積電董事長張忠謀是全球最了解這個行業的人,
盡管已80高齡,仍無法完全將工作交給後人。聯發科也一樣,蔡明介
將其打造成亞洲最頂級的芯片設計公司,如果僅從臺灣搜尋接班人,
自然很難。更重要的是,從蔡明介對外跑客戶、衝業績,對內處理
人事問題的做法看,他在授權方面的功力仍需精進。
徐至強的一支獨大,也凸顯出聯發科內部不均衡的問題。手機芯片
與消費端很接近,不僅業內人士熟知聯發科眾多手機芯片型號,
一些稍微狂熱一些的手機愛好者也如數家珍。相比之下,光驅和
電視芯片仍屬於傳統B2B業務,距離一般人很遙遠。以前的聯發科
只要躲在臺灣新竹科技園中,就可以改變全世界光驅供應鏈而
無需對外說一句話。這也是蔡明介個性的真實寫照。但現在,
聯發科被最閃亮的鎂光燈追逐,言行都被置於顯微鏡下。比如,
它早年的生意模式再簡單不過,只要通過
客戶認證、打進供應鏈
即可,沒有大規模的奢華發布會,也不用參加任何一場世界級的
科技展。進入手機芯片業後,聯發科必須適應消費電子用更多
曝光和營銷來塑造品牌的邏輯,每年的CES、北京通信展和
巴塞羅那電信展都要到場。與此相適應,聯發科的經營也越來
越透明。今年3月上旬的分析師日可謂其史上最透明的一天
,從各種經營數字到對未來的預測悉數公布。原來低調神秘的文化
已不能適應現在的業務,聯發科必須像英特爾深入人心的
「Intel Inside」一樣打響自己的品牌。只有這樣它才能在山寨機
市場之外,贏得歐美品牌手機客戶。2007年,它併購亞德諾半導體
(ADI)的手機芯片部門,希望借重對方在歐美的據點以及與
大牌廠商的聯系,提升這方面的能力和業務,但迄今沒有太大成效。
未來轉機
在聽過一整年的壞消息後,蔡明介也在盡力釋放各種積極消息。
3月16日,聯發科併購雷淩科技,成就臺灣芯片設計業有史以來
最大的並購案,金額超過182億新臺幣,讓外界頗感震驚。
雷淩是亞洲最大WiFi芯片廠商,此領域全球只有美國的創銳訊
(Atheros)和博通領先於它。過去七、八年,WiFi已風靡全球,
包括無線AP和網卡在內的終端產品90%以上來自臺灣,但其中的
核心芯片一直出自美國芯片設計公司。過去10年,30家以上的
臺灣芯片公司都在WiFi芯片上有過大額投入,但都無法跨過技術
門檻。創銳訊和博通的聯合絞殺下,雷淩是洗牌之後極少數留下來
的幸存者。前創銳訊總裁兼CEO克雷格·巴拉特(Craig Barratt)
在美國碰到雷淩董事長高榮智時,一坐下來就直言:「雷淩真是
令我戒慎恐懼的對手。」成立至今,雷淩並非沒有想過拓展業務,
但最終對很多流行的熱門芯片題材敬而遠之。「我們非常專心地
專研WiFi,看到路邊的野花,都不敢采。」高榮智曾對
《環球企業家》表示。盡管技術實力很早就能與創銳訊平起平坐,
在對方被高通並購後,雷淩面臨更高強度的世界級競爭。
它在2010年並購誠致科技,雙方正研發能將無線和有線寬帶合而為一
的系統單芯片。如今雷淩並入聯發科,直接的想象就是,未來山寨機
的基帶芯片有可能因此整合進寬帶上網功能;更多功能、更完整的
芯片解決方案、滿足更多客戶需求,正是蔡明介和聯發科的看家本領。
預計未來5年,WiFi年成長率都在20%以上。包括智能手機、
平板電腦、掌上遊戲機,甚至是電視遊戲主機、數字電視等各種
消費電子產品都會廣泛內建WiFi芯片。再加上與高通的長期競合關系,
蔡明介必須深思在芯片上整合WiFi功能的必要性。這將是聯發科合併
雷淩之後的下一波成長契機,蔡明介必須牢牢抓住。
2011年,蔡明介還有另一個發展重點:中國大陸。
目前,聯發科已經開始進駐武漢東湖開發區「光谷」。在積極拉攏
聯發科的各內陸省份中,武漢提供的條件最好,僅以公司用地而言,
就廣達64公頃,廠房建成後最多可容納8000人,比新竹工業園的5000人
規模更大。未來如能將研發人才調撥到位,武漢完全可以成為聯發科
的第二生產基地,甚至運營中心向此傾斜。如果能將並購雷淩和
武漢基地的勢能發揮出來,蔡明介確實能帶領聯發科
在重圍中走得
更遠。但這並不是上述所有問題的便宜解決之道,而且需要時間
來發酵。2011年必定是聯發科歷史上關鍵的轉折年,這個轉折點
是通往向下的曲線,還是更大的輝煌,就取決於蔡明介在芯片設計
領域30年的功力了。